2008/03/07

許素雲 戲棚‧戲棚

戲 棚 ‧ 戲 棚

摘自─「台灣時報─副刊」─2007.10月20.21.22 日(原標題:戲棚人生)

許素雲口述 / 廖秀容資料整理

我是秋月班的綁戲囝仔,十二歲那年就跟著戲班,在廟口唱戲討生活。掐指算來已有三十多年的歲月是嵌在戲台上了。賣身戲班全因家裏窮困,長久以來戲班的綁戲囝仔,那個不是頂著「窮」字進班的。窮讓我沒有退路,安本守分在台北百齡橋畔的秋月班度過六年的學徒生涯。也讓我在歌仔戲定根生長,被註定的命就像釘下的秤一樣,今生今世沒得反悔。

入班時,台灣的歌仔戲班全仰賴酬神廟會的酬神戲維生,依照「大人」們的說法,歌仔戲是被香豔加料的歌舞團趕出戲院的演場。幸運的是酬神廟會多,外台戲的戲路飽滿,歌仔戲演員生活雖不富裕還能平順過日,每逢「大日」很多戲班有時甚至要拆團演戲,才能應付同時段不同廟會的酬神戲。戲路雖多,但班主並未急著讓我們出臺演戲,我們姐妹(許素容、許素貞)和八個同期入班的女孩,約有一年多的時間,竟日只跟著一位外省籍,有京劇功底的藝師薛金德苦練基本功。薛師傅教得嚴格、班主(陳泰昌)盯得緊,挨打是常有的事。對學戲挨打,我沒怨言,班主對阿姐陳桂紅(陳泰昌之女)也很嚴格。班主曾經是臺北新舞臺的特技武腳(武行),任何細微的動作,都逃不過他銳利的眼睛,也讓我們能練就武腳絕活的本領。

當年對嘴做戲的歌仔戲錄音團很流行,初入班的童伶都被編派在錄音團,歌仔戲錄音團的首創者是拱樂社老闆陳澄三,據說他的創意是來自美國白雪溜冰團。拱樂社全盛時共有八個團,除了第一團是唱現場的肉聲團,其餘七團全是錄音團。直到今日,南台灣仍有歌仔戲錄音團活動著。在錄音團我只學腳步手路(身段)不學唱唸。戲台上演員的走位、定位、目數(過招、招數)、尪仔架(posture)全依照錄音帶的內容規劃設計,看戲的觀眾叫這種戲為「啞口仔戲」。但後來錄音團不再被觀眾喜歡,班主取消錄音團,全班改為唱現場的肉聲團。我清楚記得,第一次開腔唱曲是十四歲那年,在寒風刺骨的冬夜,出臺唱了一葩中板的七字仔調。那時雖已熟悉啞口仔戲的表演,唱作同時呈現,還是滿心生怕。至今仍慶幸沒唱走板,聲音也準確。

秋月班有專教唱唸的絃仔師,練唱時沒有曲譜可看,只跟著絃仔師的板拍一字一句練唱。教唱的曲調很多,除了七字仔、都馬仔、雜唸仔、大調、背思仔。也教唱來自 九甲 戲、車鼓小戲、亂彈、客家歌謠的曲調。還有樂師們創作的曲調、劇團自編的曲調﹙新曲﹚,為了胡撇拉戲(opera)也學唱台語、國語的流行歌曲。只要是被觀眾喜歡、流行的都得學唱。在秋月班我沒能參透七字仔、都馬調的竅門,這兩種曲調沒有固定的譜式,只有一個無形的框架,唱曲時全慿個人的經驗去加花、行韻。直到在真明光劇團研習亂彈(北管戲),經亂彈藝師邱火榮點化才建立自己的歌韻特質。唱好七字、都馬是歌仔戲演員必備的條件,七字、都馬和新曲最具歌仔戲曲調的特質。說到新曲就令我感慨萬分,唱了三十多年的戲,一直到參演《百里名醫》的公演戲碼,才有機會,唱樂師劉文亮為劇中人楊百里譜寫的新曲「百里山」,這是我戲台生涯第一次唱到「全新」的曲調。多次的公演戲中我見識到編曲,編腔的重要性,畢竟精緻的戲劇要有財力做後盾,龐大的成本不是外台戲所能負擔。

在秋月班學戲學化妝也學穿衣和整衣。早年歌仔戲妝一如北管戲妝、京戲妝,生、旦都是俊扮﹙三白臉﹚。俊扮的戲妝是從額頭、鼻樑到下顎全抹白粉,眼窩兩頰則抹紅胭脂,眉眼描黑單純的三色彩妝。歌仔戲叫這種戲妝為白鼻心(菓子貍)前些年,綜藝節目《鐵獅玉玲瓏》澎恰恰稱呼許效舜為白鼻心,觀眾聽在耳裏覺得很新鮮,其實它是句老詞只是太久未有聽聞吧!外台戲的戲妝受到電視歌仔戲妝﹙自然妝﹚的影響,生旦的扮相也不再是俊扮了,逐漸改畫自然妝和傳統戲妝有很大的不同。唱花臉的為了美觀,甚至捨去傳統臉譜的油彩妝改畫「四點金」,我在秋月班唱小丑,只在臉上寫個A、B的字樣或以心形或星星的圖案代替鳥屎白﹙豆腐塊﹚。

秋月班所用的白色妝料是亞鉛華、紅色是紅胭脂、黑色妝料是眉筆,不再是早年戲班慣用的煤油煙垢了。上妝時都不用化妝水、隔離霜、乳液等保養品,就直接拿亞鉛華抹臉上紅胭脂。卸妝是用菜子油卸妝,菜子油聞起來有股嗆鼻的腥味,那年代吃不起豬油的人家都吃菜子油,秋月班也拿卸妝的菜子油來炒菜、煎魚。亞鉛華不是鉛粉,是氧化鋅也叫鋅白,是白色的油畫顏料。它的遮蓋性強,擦在臉上可讓臉龐光潔鮮亮。紅胭脂是糕餅、湯圓、紅龜粿染紅的食用染料,俗稱紅番仔米或紅花米。桃紅色的紅胭脂可使面容紅嫩,在戲台上映著明亮的燈光更顯得粉面桃腮。紅胭脂對皮膚沒有任何損傷,但亞鉛華用久了會使皮膚會產生黯沈的色斑。那時從沒聽說過亞鉛華對皮膚會有傷害,它便宜好用,很多戲班的演員都拿它來上妝。歌仔戲演員,因皮膚深受亞鉛華的傷害,常感嘆的說自己是「台頂媠媠、台骹若鬼」,我的臉頰也逃脫不了亞鉛華傷害的宿命。

戲服的縫製成本昂貴,小成本的戲班也就特別看重戲服的保養。戲服特有的色彩和繡線都是手工染製而成的,容易走色,為了定色它經不起乾洗、水洗的傷害,就連搭在袖口最不耐髒的白色水袖髒汙時,也只能退下水袖清洗或重新汰換。為了保持戲服的亮潔與使用壽命,穿戴戲服時,要先穿水衣、水褲,頸部穿綁襯領,頭部沿著髮際纏繞一圈黑紗,才能澈底隔離肌膚與戲服的接觸。每逢穿戴過後,還得用高粱酒噴灑陰乾,戲服收進箱籠,須整得像熨斗走燙過的那樣平整。這穿衣、整衣的功夫我們壹日數練,幾年過後都學得一手好功夫。

歌仔戲的古路戲﹙傳統劇目:如《三伯英台》﹚都穿戴京劇類型戲服,這類型戲服穿得較長久,我有件黑色絲質挑繡的摺子(斜大襟),已經縫了二十多年到現在還常穿著。胡撇拉戲的戲服因造型、配件跟著「時潮」走,常是幾年就汰換。學戲時穿戴的戲服全是秋月班的,出班後才有自己的戲服。十九歲初入麗娟歌劇團搭班,全部的行頭只有三套戲服,現在家裏堆滿一箱箱的戲服,都是三十多年累積來的。戲服都是朋友(戲迷)縫給我的,有很多戲服早已不再穿戴,但不捨得扔掉,因為每一件都夾藏著濃濃的友情。

戲班教戲都沿襲著往昔「口耳相傳」的手法。教腳步手路、唱唸、戲文、化妝,就是不教認字,所有的戲文、曲調全靠強記背訟而來。就連當時最具規模的拱樂社,教戲也是「口授」的傳統教法。據說拱樂社原有意讓童伶學習認字,但教認字的先生,遭到其他藝師排擠離開戲班,拱樂社就終止認字的教學,童伶也失去認字的機會。許秀年﹙拱樂社童伶﹚曾在電視談話性節目,說起她識字的經過:『在拱樂社時,我只有初識字的程度,待轉進電視台演戲,劇本中的文字是一知半解,都是一字字的苦學、苦讀才能看懂劇本。』我唸完小三就離開學校,認字全靠自己隨機學習而來,過程雖然辛苦,但兒女進學讀書時能在聯絡簿和導師文字溝通,認字時的辛苦就不是辛苦了。

秋月班收綁過數拾個綁戲囡仔,從第一期的沈花梅師姐,到我這最後一期的童伶。對童伶的食、衣、住、行有很完整的管理制度。外出唱戲都是班進、班出沒有個人行動。早幾年唱戲,是搭乘秋月班的大貨車,車上還堆放著道具、戲服、佈景,我們被塞坐在四週都是戲籠高疊的空隙中。那時年紀小,不知道人、貨混載的危險,只覺得沿途戲籠、道具碰撞的聲音鬧得令人心煩,每和同伴對話都得拉開嗓門吼叫像吵架一樣。後來戲班顧慮到行車的安全才將人、貨分載,童伶改搭乘二十人座的小巴士。

那年代不興外食,大多數的劇團外出唱戲都會帶著鍋、碗、瓢、杓、瓦斯炊具,伙食全靠劇團自己就地炊煮。秋月班還有專管燒飯的「阿桑」,大鍋飯不重菜色、美味,但食口眾多,炊煮起來也挺費時費工的,阿桑得抓好時間,才能填飽每張飢餓的嘴,有時忙不過來,我們還得幫忙清洗碗筷。

學戲時每天都是顫顫兢兢的,就怕練不好功、唱不好曲、演不好戲。唯一讓我懷念的趣事,是在練功場的河邊玩水、摸蜆仔。那時基隆河的水岸,漾滿碧綠的水草,常有漁船來回穿梭撒網捕魚。每當我們練功練得好,師傅心情愉快就會到河邊玩水。只要雙腳走進鬆軟的河泥,疲憊的身心全讓河水給灌活了。這水好比是戲裡那山妖、水怪吮食的日月精華一樣。大夥在水裏曲身探手抓把河泥都會有 一兩 顆蜆仔,我們的手腳俐落每次下水,都能讓廚房炒出大盤的蒜絨蜆仔、薑絲蜆仔湯。在秋月班六個年,肚子不知吃進多少河蜆,奇怪的是河裏的蜆仔並未減少,好像每逢大雨過後,被摸走的河蜆又全都回來了。是上蒼可憐苦命的綁戲囡仔,才會讓我們有吃不完的蜆仔。或許是蜆仔的滋補,除了演戲、練功帶來的跌打損傷或傷風流感,戲班的姐妹們從沒有生過重大的病痛。

班主的心性,在歌仔戲界是出名的乖戾。酷愛喝酒,酒入腸肚脾氣轉燥,經常無來由的打人,又恫嚇不能對外透露隻字片語。挨打的人只能無助的摀住受創的身心暗自流淚。只是再怎麼挨打也從未有童伶逃班,我們怕逃跑後家裏賠不出綁金,也怕家人吃上毀約的官司逃跑的念頭只能放在心底翻滾著。在秋月班有過脫班逃跑的,全是陳泰昌收養的養女。綁戲囝仔只要咬牙挺過賣身的時日,就能昂首闊步走出秋月班的大門。陳泰昌的養女被囚困在法律制定的「擬制血親」裏,養女們沒有勇氣和能力,走進法院,替自己去訴請終止收養,選擇棄家逃班是可以理解的。

小時後學戲很苦,每天一早練功到中午十二點、下午二至五點、晚上八至十點演戲,有時排戲還排到深夜。身體只要碰到床板就合眼睡去,夢裏常追著滿尖的白飯、油滋滋的肥肉奔跑。秋月班的伙食很粗礪,戲路少的月份,戲班為了節省開支,三餐只吃稀飯,夜裏壓不住餓的人,常會摸黑到廚房,偷吃班主一家人吃剩的乾飯,運氣差的被逮著了就是一頓打,這苦楚直到出班後才結束。出班的除了我們姊妹,還有八個同期入班的女孩。岀班後大家散居四方,各為生活奔波,有的姊妹甚至十幾二十年才能見上一面,並不會因為久別感到陌生,彷彿是昨日才分開的。學戲時常為了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翻天,有時吵橫了心,還會使牛力打狠架。雖是吵著、鬧著、打著,但畢竟是吃一鍋飯、睡一張通舖長大的,是酸、甜、苦、澀共同的記憶讓我們緊密的粘貼一起,這類似家人的微妙情感,很難用言語來說清楚的。直到今日就是對不是同期學戲,但師岀同門的師姐們也會倍感親切,這該是那微妙的情感的延伸吧!

出班後我轉搭麗娟歌劇團,麗娟是唱活戲的劇團,活戲對演慣定本戲的演員,是嚴酷的考驗。活戲就是行話說的「腹內戲」,活戲沒有劇本,演出前說戲先生只講劇情大綱,整齣戲全靠演員巧妙的去安科插話、按字行腔、倚曲填詞鋪陳戲劇張力。功力深厚的人能依劇情編作詞意生動、韻腳優美的四句聯仔搏得滿堂采。腹內戲是演員在戲臺上,臨場逗戲的真功夫。我在秋月班演定本戲,沒有做活戲的能力,全依傍著前輩才能出臺唱戲 。

在麗娟的前半年,每個行當都軋一角,半年過後團主才讓我唱武生,也讓我跨進坤生的演藝行列,成為扮演男性角色「生行」的女演員。三十多年來流轉過新菊聲、眞明光、宏聲、友聯、福聲、新南光、新櫻鳳等劇團,唱的都是女扮男裝的坤生。在戲臺上藉著生角的功架,散發出比男人還像男人的魅力,只有在少數的戲碼《花田錯》、《戰河南》……等才有機會腰繫羅裙恢復女兒身。

我沒有刻意走進坤生的行當,是搭班的團主們都認為我的調門詮釋旦角的鶯聲燕語總少了什麼﹖較適合男性角色的唱唸。也未敢想過成為劇團的「當柱小生」。雖然從我入行就看到戲迷為當柱仔提水送飯、挑花刺繡、更衣揩汗、送金貼紅(賞金)。戲台上劇目、劇情走向全以小生為主軸,旦角、三花眾星拱月繞著小生打轉。小生台上、台下的風光曾經憾惑過我,但成為當柱仔要有好「底板」要臉龐俊俏身材高大,楊麗花就是最典型的小生材,我就是欠缺好底板。幸運的是三十歲那年我真成了宏聲劇團的正生,現在是新櫻鳳劇團的正生,這是遺傳自母親洪亮的聲腔讓我達成的美夢,這聲腔也讓我在國家劇院的公演戲《長生殿》,能用高腔自在的詮釋都馬搖板唱段。

一直以來歌仔戲班不管大小劇團,小生總是最醒目,身邊總有朋友(戲迷)相伴,那怕是再遠的演場也都一路相隨。有人說歌仔戲小生是假男真女動人心,最能直搗女性戲迷的心坎。我總認為歌仔戲小生有自己特殊的戲劇性格。歌仔戲小生不似越劇坤生那般陰柔不可依恃,也跳脫京劇坤生強揹傳統男權尊嚴的冷寒,這特殊的性格魅力,就是在男性的陽剛中參和了女性期盼的人性溫情。才能深得女性朋友的共鳴與支持,才能獨領戲台風騷。

秋月班學戲時不能私會朋友,朋友都是出班後才結交的,有很多朋友跟著我一個戲班轉過一個戲班,看我由三手仔﹙配角﹚唱到頭手仔﹙當家小生﹚,也看著我懷孕時頂著肚皮出臺唱戲。我是「無色女」,朋友看重的是我的藝,不會是我的色。外台戲演員,沒有經紀人,觀眾不是透著螢幕看演員,演員與觀眾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布幔,演員的言行舉止,無遮無掩的全數落進觀眾的眼底,觀眾憑著個人的喜好,來挑選心儀的演員。朋友就直言對我不離不棄,只為「對味」兩個字。對味的「死忠」令我感動不已。記得有一年中正紀念廣場舉辦地方戲曲競賽,唱《靈前會母》時正逢陰雨綿綿,朋友們為我與淒風苦雨奮戰座無虛席。她們清楚記得我每齣戲的情節,穿戴的戲服小至是頭插的飾品。

有人問過我,小生、戲迷、旦角的關係,可真如凌湮在《失聲的畫眉》所寫的那樣﹖我只能說「五色人講十色話」令人著迷,儘挑戲迷、旦角、小生的關係來當話資吧!我唱的是酬神戲面對各路神明,就算能欺人、欺己也欺不了天。和我搭戲的姊妹們全都結婚了也各有兒女,再糊塗的人也知道替子女留顏面。我一向堅持戲臺上文采過人的風流秀士,刀光劍影的武林高人是戲臺上的人物,下了戲我只是守住技藝吃飯的人妻、人母。做好臺上、台下角色的區隔。就算遇到『移情』的人,也會開導她,免得害人又害己,單純的友誼,才能走得長遠、走得順。

我喜歡洪一峰的歌,胡撇仔戲的演場,經常唱他的歌,其中「思慕的人」。歌詞的內容是我心內思慕的人,你怎樣離開阮的身邊,叫我為著你,暝日心稀微,深深思慕你,心愛的緊返來,緊返來阮身邊……以前聽歌的人都認為這是呼喚愛人回到身邊來,但洪一峯在《台灣歌謠臉譜》卻說這首歌是寫給歌迷的。當年他到處演唱,有些死忠的歌迷他唱到那裡,就跟到那裏裡,時間久了彼此的情感就和朋友一樣,如果有些歌迷突然不來,心裏就會惦念著為什麼不來聽歌?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這牽念的心讓他譜成旋律,請葉俊麟依照他對歌迷思念的心情填寫歌詞。

自己和朋友的關係,就如同洪先生和歌迷一樣的。有些朋友跟著我看戲,許多年來從沒間斷過、有天突然不來看戲,斷了所有的音訊,對朋友思念的心情就好比那首歌一樣。就算許多年後再出現在戲台下任何角落,我都能一眼就認出她們來,她們有的是因為搬遷、工作、結婚、生養孩子忙碌著、但只要能知她們平安過日就很高興了,這就是台上台下情感的依存,也是外頭想知道戲迷與小生的關係。

外頭愛拿戲迷作文章,也愛拿小生中性的穿著、短髮、素臉朝天的臉龐來揣測小生的性向。我年輕時喜歡穿裙衫,但不知覺中,會走出戲臺上生角的丁字步來,內化的生角肢體語言,讓我割捨女性的穿著打扮。有了年歲只圖輕快方便,剪短髮、不打扮、不修飾。從小就用彩妝,用多了皮膚現在對化妝品有些承受不了。不唱戲不上妝,好讓皮膚休息。穿衣、抹粉這等私事,總不能敲鑼打鼓昭去告大眾吧!

我愛歌仔戲也愛家庭,從小跟著戲班到處唱戲,面對來往的人群、陌生的臉孔,心頭老是恍恍悠悠地像沒著根似的,只有家才能安定飄搖的心,對家的渴望特別強烈。我生養兒女,都會被繈褓中嬰兒的奶香拘住,這奶香會讓我歇上半年的戲,守著嬰孩足不門。在《大家樂》瘋狂的時期,有唱不完的戲,每次外出唱戲都要燒好飯菜,就怕外食傷了兒女的腸胃。有誰知道兒女制服上的學號,都是我一針一線挑繡的。早幾年還沒有手機時,經常頂著頭套、塗著厚粉走過幾條街去給兒女打電話,聽到孩子無災無恙的聲音,戲才能唱得安心、唱得平順。吃戲棚飯很難兼顧家庭,但生養就是責任,這個信念也讓我和搭戲的姐妹,愛護我的朋友,一直維持清明的關係。

外頭只看到小生的光采,卻沒看到「當柱仔」挑拿劇團戲路好壞的重擔。在多元娛樂的時代,看大戲(歌仔戲)不再是休閒娛樂唯一的選擇。以前每個戲班一年都有近兩百多天的演場,現在大約只剩一百多天了。雖然不斷的推出新戲、老戲碼也一再修編、情節緊奏不拖戲,還是走不回往日的榮景。尤其是都會的廟宇,廟方常因廟埕狹窄,怕戲棚搭在路口影響交通而轉播電影。也有民眾嫌惡歌仔戲的聲腔、鑼鼓吵鬧,常會通報警方取締噪音,為了敦親睦鄰改以康樂會、歌友會取代酬神戲。演出機會銳減,戲班為了搶拉戲路,不惜削價攬戲。戲金壓低,表演品質粗俗,很多民戲的演場,唱戲的演員多過戲棚下看戲的觀眾。優質的戲班又因戲金過低,不敷成本無法演出,削價搶戲這飲鴆止渴的做法只會讓外台戲更沒活路。近十多年來歌仔戲遭逢許多難關,現在連廟口的演場都守得很辛苦,我常問自己,歌仔戲可真如許多人口中說的夕陽工業?

比起許多歌仔戲演員,我是很得幸運之神的垂憐。雖是外台戲演員,從未在傳媒露過臉,能有機會參演多齣大成本製作的公演戲,也在國家劇院唱過戲,也得過地方戲曲最佳小生獎。但很多演員從小學戲,舉凡唱、唸、作、打都很優秀,也都有豐富的舞台經驗,遺憾的是有誰能提供他們舞台?確信他們只要有機會站到大舞台,一定會有令人震撼的表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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===========以下為二小姐的地盤===============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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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法忘記第一次一口氣讀畢這篇自傳性報導文章時, 心中的那種悸動!!
看見欣賞的藝師描述生命中的悲喜, 言詞看似冷靜, 辭句看似樸實, 就是感受得到那股無形的堅毅力量存在
讀著素雲小姐學藝生涯的經歷, 看著身為妻子與母親的她情感的流露與對生活態度的堅持, 和許小生對歌仔戲過去現在未來的感嘆
小戲迷對這完全毫無招架能力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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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較起來, 這幾年歌仔戲應該算是傳統戲曲中的顯學
京劇觀眾的凋零
豫劇的企圖奮發
對於北管泰斗經歷的惋惜
客家採茶戲的漸受重視
這些都值得藉鏡與省思吧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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